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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他过去的密友、后来交恶的仇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一次访谈中被问道:“得知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后,有什么感觉?”“当然感觉遗憾。和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一样,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都是伟大的作家,还都曾是我的好朋友,而且那时拉丁美洲正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身为作家,我们经历了拉丁美洲文学展现积极面貌的时期。当我发现突然之间我变成那一代作家里唯一在世的人,变成最后一个能以第一人称谈论那段经历的人,我很难过。”略萨说。
1976年2月,马尔克斯被朋友略萨挥拳的事早已是被频繁提起的一桩公案。但个中缘由,马尔克斯一直三缄其口,略萨说得也并不多:那一拳无关政治,只是出于私人原因。
拉丁美洲文学的两位代表人物,自1976年后便分道扬镳。但这两位“文学双子星”的初遇却堪比“金风玉露”,一旦提及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现象,也绝对少不了两人的身影——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四把交椅中,马尔克斯和略萨坐了其中两把,另外两把则由科塔萨尔和富恩特斯占据;在他们身后还站着博尔赫斯、奥内蒂和鲁尔福。
秘鲁文学评论家阿贝拉尔多·奥贡多称,在20世纪60年代,一群拉丁美洲小说家开始引起世界文坛越来越多的关注,他们的作品不仅极具革新性,也吸引了越来越广泛的读者群体。这种现象越发引人瞩目,后来被称为拉丁美洲“文学爆炸”。
1967年,凭借《百年孤独》,哥伦比亚小说家马尔克斯跻身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一线作家之列。而略萨当时已经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主将之一 了。“这位小说家在31岁就取得了国际声望,是整个秘鲁的骄傲。在那个政治和社会都无比躁动的时期,大学里的年轻人依然对这位极富战斗精神的作家的立场和观点十分感兴趣。”阿贝拉尔多·奥贡多回忆。
在当年的罗慕洛·加列戈斯国际小说奖颁奖现场,略萨留下了名噪一时的演说《文学是一团烧向压迫的火》:“文学是一团火,文学意味着不妥协和反抗,作家的天职就是抗争、唱反调、做批评。……文学是一种长期反叛的形式,它不接受任何强权束缚。任何压制它那桀骜不驯的性格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文学可能会死亡,但永远不会妥协。”在他演讲的过程中,马尔克斯就坐在听众席上,心想,这真是一篇完美的文章。
拉美文学巨匠略萨留下了名噪一时的演说《文学是一团烧向压迫的火》。(图/视觉中国)
1967年9月,秘鲁国立工程大学邀请马尔克斯和略萨这两位拉美文学领军人物到利马开启一场对谈。
这场对谈成为了马尔克斯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对谈之一。略萨说,马尔克斯在面对公众时总显得相当抗拒和孤僻。“他很厌恶面向公众的访谈,因为他实际上是个非常内向的人,很不愿意即兴讲话。这和私底下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在私底下,他非常健谈、有趣,说起话来落落大方。我们两个都非常喜爱福克纳。我们在通信时经常提起福克纳,经常谈论福克纳教给我们的现代写作技巧,不必遵循线性时间顺序讲述故事,不停变换叙事视角……我们两人最主要的共同话题就是阅读经历。弗吉尼亚·伍尔夫对他影响很大,他经常谈起她。我则经常提起萨特,我觉得马尔克斯根本就没读过萨特的书。他对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不感兴趣,但他们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
许多年后,略萨回想,两个人曾同时发现,比起秘鲁作家或哥伦比亚作家,“我们更称得上是拉丁美洲作家,我们同属一个祖国,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对它了解不多,也没什么人对它有归属感。如今人们普遍把拉丁美洲视作文化整体,可这种想法在我们年轻时是不存在的。这种变化随着古巴革命战争开始出现,它是引起全世界对拉丁美洲关注的核心事件。人们的好奇心同时也使得他们发现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全新的文学”。
秘鲁作家里卡多·贡萨雷斯·比希尔当时就在现场:“略萨总是十分严格,擅长理论化的东西,在争议面前表现得有条不紊;而马尔克斯总是带着自相矛盾的强烈幽默感,言语睿智而具有讽刺性,显得充满活力。”
略萨从小说家的身份走出,抛出了非常精彩的提问,而马尔克斯主要担任了受访者的角色,但理论显然不是马尔克斯的强项,他更愿意用引人入胜的讲故事的方式替代逻辑清晰、解释分明的回答,这和他创作小说的方式亦有相通之处。
略萨还问了一个我们如今耳熟能详的“魔幻现实主义”概念的雏形——尽管当时这个概念还没有诞生—— “也许你可以跟我们聊聊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好吧,总体来看,可以说在你的书里有一些不太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一些充满诗意和幻觉的事件,我不知道能否据此判断这是一本幻想文学作品,或者说非现实主义的作品。你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还是幻想文学作家呢?或者说你认为压根就无法作出类似区分?”
后来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马尔克斯听到这个问题后,坚决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尤其是在《百年孤独》里,因为他觉得在拉丁美洲一切皆有可能,都是现实。“……萨尔瓦多的那位独裁者,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当时萨尔瓦多国内爆发了天花,他的卫生部长和顾问们告诉了他正确做法,可他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用红纸把全国的路灯都包起来。’于是有一段时期,萨尔瓦多所有的路灯都被裹上了红纸。在拉丁美洲每天都在发生这种事情,可我们这些拉丁美洲作家坐下来写作时,不仅没有把它们当作现实,反倒为此争论不休,试图把它们变成某些合乎理性的东西,我们这样说道:‘这不可能,事实是那人是个疯子。’诸如此类。我们开始给出一系列理性解读,却篡改了拉丁美洲的现实。我认为我们应当正视它,它也是一种现实形态,可以给世界文学带来一些新的东西。”
众所周知,坚称自己书写的是拉美现实的马尔克斯以及大部分拉丁美洲“流行”作家都住在国外。略萨不禁质疑,远在他乡的作家是否能如实书写拉美的现实。马尔克斯的回答风格依然如一:“尽管我已经在国外生活了14年,可同时我依然‘住在’哥伦比亚,因为我知道在我的国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通过信件和剪报与它保持联系,我了解每天在那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无论我身处哪里,我写的都是哥伦比亚小说、拉丁美洲小说。”
与此同时,马尔克斯觉得博尔赫斯写的是一种逃避型文学。博尔赫斯是他读得最多的作家之一,但同时也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作家。“我认为博尔赫斯做的是利用想象的现实进行创作,这是一种纯粹的逃避型写法;而科塔萨尔不是这样。”当时的马尔克斯不喜欢这类文学,并认为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都该以具体现实为基础。
在此之前,略萨曾说,小说家都是以腐败社会的腐肉为食的兀鹫,在对谈当天,他仍然这样认为:“我觉得这种形同死尸的社会更能激发作家的创作灵感,能为他们提供更多有趣的主题。不过这又让我想到另一个关于拉丁美洲当代小说家的问题。你说如今我们这些国家的读者对拉丁美洲作家写的东西感兴趣,是因为这些东西满足了他们的需求,也就是说,向他们展现了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并帮助他们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我十分认同这一看法。”
书写拉美的作家在20世纪60年代各有不同的主题追求,但马尔克斯认为,尽管作家之间存在差异,但他们还是可以轻松地把彼此虚构的人物从一本书引入另一本书中,且并不显得虚假。小说家共同体和全景式书写让略萨为之振奋,拉丁美洲“文学爆炸”虽然仅仅持续10年左右,但仍然为其在世界文学中争取到了重要席位。
两人在对谈中仍是互相青眼有加的状态。但一些矛盾与分歧也隐匿在对谈当中。他们聊到并承认了福克纳对马尔克斯的影响,但在后续接受其他记者采访时,马尔克斯却说:“很久之前评论家们就强迫我承认自己受过福克纳的影响,尽管在那之前我从没读过他写的东西。”马尔克斯还声称,他16岁时就已经在酝酿《百年孤独》了,但很多场合里,“16岁”又常常摇摆成“17岁”或“18岁”,记者们“很明确他在说谎”,他在那时已经有意将自己打造成传奇作家了。
“马尔克斯很痴迷于那些掌权者,那种痴迷不仅存在于文学层面,也存在于生活层面,他觉得那些能利用权力改变各种事情的人物非常有吸引力、非常迷人。他极度认同那些利用权力改变周围环境的掌权者,无论这种改变是好还是坏。”略萨后来重提这位过去的好友时,发现彼此分道扬镳或许有迹可循。
2014年4月21日,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省。在已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的家乡,一名妇女沿着街道行走。(图/视觉中国)
这场对谈内容在经历数十年后,因再度出版得以重见天日,哥伦比亚小说家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在记录这次对谈的《两种孤独》中写道:“《拉丁美洲小说》曾绝版多年。在市面上只能偶尔找见盗版书、授权状况存疑的版本或是地下流通的版本。我曾是此书的受益者,也推动了上述版本的流通。”
他当时只有21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学习写作。一个售卖稀有图书的波哥大书商向他提到了这本书,书商用神谕般的口吻对他说,他能从这本书里学到的关于小说写作的知识肯定要比在任何文学院系里能学到的多。
“他说在市面上不可能找到这本书。我十分焦虑,于是他提出可以把自己手头的那本复印一份给我。任何一个曾在20岁时拥有强烈文学抱负的人都能理解我接受他提议的做法,因为没人知道那些能使自己发生转变的文字隐藏在什么地方,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不放过任何机会,穷尽一切可能。如今,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感到无比满足,因为我有机会介绍这些被寻回的文字,现在这些文字看起来就像是某场海难事故的幸存者,我确信它们肯定能启蒙、激励某位读者——也许还有某位未来的小说家,就像它们当年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一样。”
随着马尔克斯作古,这样的对谈再无可能,友情走到尽头的故事,也让对谈染上一层伤感且隐秘的色彩。对谈不长,但两个人何以成为朋友,又何以渐行渐远,似乎早已埋好了伏笔。
参考资料:
安赫尔·埃斯特万、安娜·加列戈·奎尼亚斯《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回溯“文学爆炸”》,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两种孤独》
作者小 萨
排版
李梦荣
运营
李靖越
监制
罗 屿
本文首发新周刊641期《诗意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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