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046年二月甲子日,周武王陈师牧野,与殷王决战,一日而破纣之国。
因为此役颇具传奇色彩,从先秦起,与之相关的传说就不断流传,宋元时期,出现了话本《武王伐纣平话》。到了明朝,久经书场和书业淘洗的小说家则通过他们恢宏的想象力,创作出了百回本的《封神演义》,讲述商周背景下的人间、神界双重大战。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称《封神演义》“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评价不高。然而其“侈谈神怪,什九虚造”的面目却给后世留下了一块改编沃土,最近上映的《封神:朝歌风云》即为之一。
(资料图片)
不过这一回,电影似乎有意另辟蹊径,试图在神魔背景下,讲述一个“人”的故事。
纣王,有魅力的坏人
《封神演义》是一个昏君明君、忠臣奸臣的故事,它是明朝人感兴趣的事情,今天观众可能已经不太在乎了。电影《封神》抛却了古老的叙事模式,转而以亲情为主导,并设置了两组对照关系——纣王殷寿及其儿子殷郊、姬昌及其子姬发。
《封神演义》中姬发的出场其实很晚,电影却将姬发变成了绝对主角,且为了制造姬发与殷寿的冲突,将原本质子的身份从伯邑考换给了姬发。姬发几乎是在殷寿的教导下成人,殷寿成了他精神上的父亲。因此,纣王必须有一个全新的形象。
此前的影视作品中,纣王一直是暴君的代言人,形象大多都很单薄。这样的人显然无法赢得姬发的追随。
所以电影开篇就让纣王上了战场,展现他骁勇善战的一面。在与臣子、质子的角逐中,又让他凭借高超的管理,甚至是“PUA”能力,大获全胜,加上费翔的外形加持,他成了一个“有魅力的坏人”——想要呈现他作为“人”的一面,那就不能只有坏。
事实上,这反而是符合历史原型的。
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纣王是一个暴君,反而有很多证据显示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比如《史记·殷本纪》中就是这么描述他的:“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
纣王确实是一个能力非常强的人。他进行了积极的政治改革,用兵也取得了一些成绩,甚至文采、智识也非同小可——“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他的这些能力在后来也被传颂,甚至被夸大,说他能拉住九头牛、能把铁钩抻直、把铁棍融化。
就连《封神演义》的里也多次提到过纣王的勇武:他刚出场的时候,御花园飞云阁有一条大梁塌了,他托梁换柱展示出非凡的神力。可以说,纣王本人的形象是非常吸引人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被塑造为今天这么一个暴虐无道的形象呢?民国时期的历史学者顾颉刚专门做出过解释,他的一篇名为《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的文章,相当于整理了纣王的罪状统计表。
实际上纣王的罪状并不是在当时就那么多,而是在数千年来的流传中,慢慢被加到他身上的。
周武王姬发应该是最了解纣王的人,但他在征讨纣王的时候也就只找了五条罪状——一是酗酒;二是不用贵戚旧臣;三是重用小人;四是听信妇言;五是荒废祭祀。酒池肉林、剖腹挖心,都没有。如果说纣王真有这些罪状,周武王能不说吗?实际上这些东西都是秦汉时期才流传起来的,已经过了800多年了。
《论衡》里有一句话:“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就是说纣王的恶没那么厉害,但因为他是亡国之君,所以大家把恶都归到他身上去了。
这其实这是君主时代的一种话语体系,是说给皇上听的——不要成为暴君,会亡国的,暴君的反面是明君,你最好成为明君。
另一方面它也是老百姓的一个想象。民间文学有个概念叫“箭垛式人物”,就是说这种人物好像一个靶子,大家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插到他身上。诸葛亮就是一个箭垛式人物,草船借箭、空城记都不是他的谋略,但人们在口口相传之中把这些智慧的故事都赋予他了。纣王也是个箭垛式人物。
妲己只是纣王欲望的投射
在刻画殷寿的魅力之外,电影《封神》也试图让他的恶变得更立体。历史上,纣王殷寿是正常继位的。但在电影中,他被塑造成了一个野心家,为了权力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妻子姜王后不满他的种种行为,前来劝谏,并意图杀死妲己,最后反被妲己杀掉,他对此也无动于衷。
妲己与纣王向来是相伴相生的,或者说,她与纣王的恶是相伴相生的。即便影视剧中妲己的形象已经有过多次改编,力图使她不只是一个“狐狸精”,但她留下更多印象的,似乎仍然是“红颜祸水”,用美色与法术操纵纣王,使得原本的一代明君变得荒淫无道。
显然,今天再用这样一套叙事是行不通了。
电影《封神》中的妲己,是冀州侯苏护的女儿,苏护因“永不朝商”的大不逆行径被殷寿带兵征讨,最终斩杀于冀州城下,妲己为追随父兄,以死明志。就在这时,被殷寿之血解除封印的九尾白狐,顺势附身妲己,她于是又“活”了过来,最终被当做战利品带回了朝歌。
还未成为商纣王的殷寿发现妲己的舔舐有助伤口恢复,决心利用她的法术登上王位。在影片中,即使已经幻化成人形的白狐,未脱离兽性,不是妖怪,更像宠物。它作恶的原因也很简单,为了报恩。
纣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蛊惑。电影里有这样一个情节,比干、殷郊等人把妲己弄到了神庙里,逼着她现出原型,希望纣王能认清妲己的真面目。但纣王眼见着比干被挖心,也明知妲己是妖的情况下,仍然说:“你们说她是妖,我还说她是祥瑞呢?”
除了维护妲己,纣王的这一说辞,其实还有另一重意思。
白狐(或九尾狐)从先秦开始一直就有两重身份、两个象征意味:一个是能害人的妖兽,另一个则是祥瑞之兽。
《尚书大传》中记载:“文王拘羑里,散宜生之西海之滨,取白狐青翰献纣,纣大悦。”这个故事是说,周文王被纣王抓去关了之后,西岐想要把他赎回来,就四处搜集金银财宝和珍禽异兽,找到了一只白狐和一只青色的野鸡,送给纣王之后,纣王非常高兴,就把周文王放了。
在纣王心里,当然认为自己是得到了祥瑞,而肯定不是一只妖兽。
还有一个传说:大禹因为忙于治水,年纪很大了仍未婚娶,他很焦急,这时有一只九尾狐出现在他眼前,大禹非常高兴,认为这是即将成家立业的象征,后来他果然娶了涂山氏之女。
白狐或九尾狐代表祥瑞的说法,一直延续到汉代甚至南北朝时期,如果一个地方出现九尾狐,就意味着上天表彰君王,认为这个君王是有德行的。
《瑞应图》说“九尾狐者,六合一同则见”,这东西不仅是祥瑞,等级还相当高。所以殷寿看到白狐就说这是祥瑞,其实是他心理的一个投射,他想成为天下的王嘛!
不过,和祥瑞并行不悖,白狐也象征着妖异,它是一种妖兽。《山海经》里有一座山叫青丘之山,青丘之山有一种怪兽,名叫九尾狐,叫起来像小孩哭,还会吃人——显然,这是一种妖兽。
对妖兽的恐惧和距离感,一直从汉代延续到《聊斋志异》。变成美女来害人,是这种妖兽常见的手段。妲己是九尾狐所化,迷惑纣王以致亡国的故事,历朝历代都有人讲,大体上差不多,只是详略有别。
南北朝时期,妲己是九尾狐变身的故事甚至进入了童蒙读物《千字文》中:“一入朝歌,捉得纣,杀之。捉得妲己,付与召公,令杀。召公见其姿容端正,一叹而百美,不忍杀之。留经一宿,太公谓召公曰:‘纣之亡国丧家,皆由此女,不杀之,更待何时!’乃以碓剉之,即变作九尾狐狸。”
白狐身上为什么有这两个相反的象征?可以留给学界去讨论,不过,它确实呈现了中华文化的复杂性。
有趣的是,大概统计一下就会知道:认为它是祥瑞的,往往是帝王,是一种政治需要;而认为它是妖兽的,往往是老百姓,是一种民间对自然界动物的敬畏或恐惧。电影正好把这个复杂性传达了出来,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为妲己正了名:祥瑞亦或妖异,全由纣王决定,她不过是纣王欲望的一个投射罢了。
渴望亲情,却只得到了权力
电影《封神》没有脸谱化纣王的恶,反而给它安排了来由。作为家中不受宠的小儿子,殷寿自小被区别对待,冲锋陷阵危险的事情他去,富贵荣华享乐的事情都留给哥哥。眼见着王位也是要传给哥哥了,他这才铤而走险,借妲己之手,控制哥哥杀死父亲,夺得王位。
杀掉父亲登上王位后,殷寿也并没有安心,而是担心自己将会遭遇同样的命运。这时的殷郊其实对父亲充满了崇敬,甚至愿意替父自焚。但在殷寿看来,他的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权,也就是为“弑父”做准备。
殷寿陷入了盲目的自怜,既得不到父亲的爱,也无法获得儿子的爱,甚至发妻也来劝谏他。他想到的解决方案是,求神问道以长生不老,并牢牢握住权力。然而这之后,他的恐惧其实在一步步应验。
在看到父亲公然维护狐妖后,殷郊幡然醒悟,决心要杀掉父亲及妲己,为母报仇。这一改编明显借鉴了话本《武王伐纣平话》,在那版故事中,妲己害死了姜王后,殷郊就此走上了反对妲己和纣王的道路。
之后,他在浪子神庙中得到了浪子神的帮助,被赐予了一把名为“破咒之斧”的大斧,专门用来杀他父亲。殷郊因此成了武王伐纣的急先锋,他怀着对父亲以及妲己的刻骨仇恨,誓要为母报仇,最后亲手砍掉了纣王的脑袋。
《武王伐纣平话》中的殷郊
这个故事今天听起来也是很震撼,在封建时代,就更挑战了当时的政治正确。所以在《封神演义》里,为了使他最后回归到父亲这一派,就给殷郊添了一个兄弟殷洪,并一步步合理化他的行为。好在电影《封神》没有回避殷郊的“弑父”,并不追求一种刻意的政治正确。
其实,殷寿也有过一些真情流露的时刻。
电影里,当他和姬昌以父亲的身份对峙时,羡慕于姬昌的儿子为保护他死去,而自己的儿子只想着杀掉自己,又痛苦于自己儿时的回忆,认为父亲不爱自己。只是他很快便恢复了王的本色,对吃下了肉饼的姬昌说:“你尝不出他的味道吗?”
《封神演义》里,姬昌善于未卜先知,为了骗纣王,明知面前的肉饼是用自己儿子的肉做的,仍吃了下去。
这在历史上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化转折的标志,“文王食子”促使了周推翻商所崇尚的鬼神文化,决心建立伦理社会,也直接决定了中华文明的走向——“敬鬼神而远之”,从原始走向人文。
殷寿造就了周围人的悲剧,自己却也终究成为一个悲剧。殷郊死后,他向姬发承诺,只要取来姬昌的项上人头,就会立姬发为太子,成为自己真正的儿子。可惜他并未如愿,姬发最终不仅没杀姬昌,还把利剑刺向了他。因权力放弃亲情的殷寿,试图用权力换回亲情,注定只能以失败告终。
封神系列故事向来都以猎奇取胜,人们更耳熟能详的是姜子牙、申公豹、哪吒……在商周之战中辅助两派夺权,各显神通,“人”反而在其中隐身了。电影《封神》的难得之处在于,在一个恢弘的背景之下,挑选了一个巧妙的角度,去讲了一则关乎亲情的、人的故事。
这实际上也拓展了封神故事的边界,《封神演义》本质还是借神魔幻想书写人间,人才是核心。电影《封神》领悟到了这层内核,又用现代视角重塑了这个故事。于是,悬浮着的“神话”落了地,最终回归了“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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